“钟医官,您也别嫌我们在你身旁碍眼,这是太子殿下吩咐的,得寸步不离您身边,您该看书看书,该写字写字,就当我们兄弟二人不存在便好。”
钟元左右各坐了一位长侍,自他回来便一直跟着,不仅是寸步不离,
更是寸目不移,自己一举一动皆在这两个人的眼皮子底下,哪怕稍稍起身也要受得一番质问。
他未应声,依旧是翻动手底下的书页,却半个字也未入目。
钟元哪里像他表面看起来那般泰然自若,他究竟做了什么他最清楚。
亦知眼下的平静不过是暂时,若是真深查下去,他的事怕是要出纰漏,可眼下一左一右两个人片刻不离,一入门身上便被搜了个干净,连根针都存不下,又该如何自救?
若他东窗事发也早在预想当中,早就做好了迎接最坏结果的准备,可姜芙不能。
此刻方知悔,就在姜芙同他讲在京城再也待不下去时,他便应该将人送走,而不是为着一时贪念硬留她至今。
时间拖得越久,对他便越为不利,钟元深知他既入了太子府,到这般田地便再无逃出的可能,他视线缓缓移动,最终落在窗角的一只细口花瓶上。
那便是他为自己想的最后一条路了。
随着夜色一点一点铺满天际,钟元的的惶恐也越发深重,再不能像前几日在崔枕安殿中时那般镇神平常,翻动书页的速度加快,指腹沁出了薄汗。
这种焦躁暗惊的情绪在夜色深重时方柳入门的那一刻达到了顶峰,方柳一只脚踏入门中,最先与他对视的便是钟元。两位看守的长侍同时起身,对来人恭敬颔首,谁也不敢多言。
人高马大的方柳直挺挺地杵在八仙桌前,双目如炬。此人最不擅长掩藏自己的情绪,稍有些风吹草动便最先体现在脸上。
一如先前在住所前拦住自己时。
“将人带到太子殿下那里去。”
“”
无论何时也需得守着一份重持。
最早方柳对钟元的印象不过是个宫里的宦官,再之后妙手回春稳住了太子旧疾,方柳对他改观非常,虽为宫人,却没有旁人那种趋炎附势,钟元在他这里也成了个体面人。即便事到临头也不愿太过为难。
不声不响转身先行一步便当默认,钟元自八仙桌后绕出,两名长侍依旧紧随其后。
步子平缓,头不过肩,行至窗前时,钟元脚步忽然顿住,“我有样东西要拿给太子殿下。”
见人未及时跟上,方柳狐疑回身,“什么?”
“那个。”钟元朝前探手一指,随而在这三人眼皮子底下走向窗前,不急不徐将那只细口花瓶拿在手里,单手将瓶口捂住,另一只手将瓶身倾斜,两粒小指甲大的红丸正落掌心。
近身的长侍探头相望,尚未反应及时,反而是门外身经百战的方柳最先警觉,同时急跳入门槛,单起一脚一下踹翻了钟元手上的花瓶。
——一声碎响,随那花瓶落地的,还有尚未在钟元掌中立稳的两粒红丸。
随之左右臂膀
上紧痛感袭来,正是那两名长侍将人架住,让钟元再也动弹不得。
两粒红丸跌撞滚落到方柳脚边,其中一粒恰被踩得粉碎,钟元被架在那里,双眼直愣瞧着地上那红色粉末,似一具提线木偶,再无生机。
连眼中的光也暗了。
一早便知行不通的。
“你想自尽?”
方柳虽是个糙汉,却也难得有细腻的时候,无论是在京城还是在北境,跟着崔枕安明争暗斗可见得多了,也有个别胆子肥硕的混到崔枕安身边妄想行刺,被抓个现形便想了结自身,在他眼中钟元不是第一个,也未必会是最后一个。
显然,钟元这厮是个文弱的,手无缚鸡之力,自是杀不得崔枕安的。这人有异数路子,对付不得旁人,自是要对付自己。
既有先,便想到有后,钟元的目光仍未从那红色粉末中撤回,反而散了神,一言不发。
“带走。”
念及崔枕安还等着,方柳不敢耽搁,离开之前取了帕子捏起剩余的一颗红丸包好。
一步一步,钟元从未觉着如此漫长沉重过,被人带着前行,他忍不住在这夜色当中仰天长望,帘月挂天,星动繁绕,当真是好月色。
绝美的夜空遥远难及,这脚下的人间每想踏出一步都分外艰难。
终,他站在崔枕安的对立面,永远都是输的。
即便单枪匹马行了这么多年,仍然是半分胜算也无。
有些怨怼苍天不公之意,更多的还是憎恶自己的无能。既保不了自己,又保不得旁人。
当崔枕安所居长殿的檐角将钟元仰望的视线全部遮住的那刻,他又闻到了这长殿中的香气——
这回再被带过来,便不似先前那般被客气对待。钟元仍站在首次被查问时所站的那个位置上,双臂被人放开,身挺如竹,视线对在崔枕安脸上的那刻丝毫不惧。
不躲亦未闪,似一柄长剑穿透崔枕安的深目。